卿云君

假日月以文章,浣清流而成赋,酌星汉以酿诗。——此是我为文之道。愿与同道把酒论诗,流觞抒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解卫玠之死

#从古籍中寻觅了一些相关资料,总觉得卫玠之死远非“看杀”如此简单,且抒己见耳。  差不多是个小论文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解卫玠之死


【一】江东士女无端甚,看杀玉人浑不知。

 永嘉六年,一日午后,建邺的街道异常拥挤,鼎沸的人声排山倒海而来,穿过密不透风的人墙,在炽日下熏腾出嘈杂糜烂的气味。

 就似江南秋末的菡萏,枯了翠枝,散了阵阵荷香,还没来得及将莲心沾着朝露的回涩分与嬉童,就被秋风匆匆采撷去,余下一池枯黄中的萍间乱红。

312年,一介名士卫玠殒命,年仅27岁。关于他的死,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看杀卫玠”。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世说新语》

就像大多数人所知,卫玠的美名在其姿颜。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东士女的狂热和好奇,卫玠自身偶像般的魅力,都被当成了卫玠之死的重要或直接原因,以至于现代人困惑于卫玠的羸疾脆弱,惊异与江东人民的狂热痴迷。这未免太过于鲁直粗浅了。

这就要从卫玠这个人讲起了。

卫玠,字叔宝,著名清谈名士和玄学家。卫玠生于名门,祖父和父亲都是颇具盛誉的书法家。而他也少有盛名:

玠字叔宝,年五岁,风神秀异。祖父瓘曰:“此儿有异于众,顾吾年老,不见其成长耳。”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晋书》

又有《世说新语》注中引《卫玠别传》曰:“玠在群伍之中,实有异人之望。龆龀时,乘白羊车于洛阳市上,咸曰:‘谁家璧人?’于是家门州党号为‘璧人’。”

著名的“羊车入市”的典故就来源于此。无论是用“玉”还是“璧”来形容卫玠,都能感到到其绝尘之风貌,儒雅之仪态,以致受万众青睐,观者倾都。魏晋人之风流雅趣,在于观名士之仪容举止,或顾盼生姿,或超然出尘。他们爱用“玉”来形容人,有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又有如“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而这样的“玉”,恰是符合了魏晋时期洒脱俊逸的审美风格和清朗淡远的精神状态。

故世说新语专有《容止》一篇,记录当时士人容貌举止的佳话美谈。

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

可以说,卫玠的神采姿仪博得当世人一致赞誉,在可谓风流名士,更让诸多名人相传为美谈。

玠妻父乐广,有海内重名,议者以为:“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晋书》

成语“冰清玉润”出自于此。卫玠的岳父乐广,为官清明廉洁,与风神秀丽的卫玠本人有珠联璧合之美谈。当时人们便以“冰清玉润”作为岳父、女婿的代称或美称。

可以看到,在美的面前,魏晋人丝毫不吝词采。在魏晋这个充满雅致审美情趣的时代,他们对“美”有自己的发掘感悟,并对其怀有炽热强烈的执着追求,他们有着其他任何一个朝代所没有的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的狂热氛围。连一举一动,一字一语之间都透着浪漫恣意的奇特色彩。而在外貌审美上,他们好像更偏向“阴柔”之美。

傅粉何郎,掷果潘安,蒹葭玉树,春月柳......魏晋时期的男子相比于其他朝代,更多了一份昳丽柔和的独特风韵。

 

【二】正始之音

就这样,魏晋时期特有的浪漫率直,不羁任诞的行事风格成为了破除封建礼俗名教的最高音——魏晋风度。以“竹林七贤”为首,“简约云澹,超然绝俗”这样雅量高致的时代风流背后,却是黑暗扭曲的政治环境以及混乱动荡的社会情况。或者说,魏晋时期特有的审美情趣和精神状态正是在高压政治环境和战乱中寻求解脱所诞生的,向死而生的——绝境之花。

而作为魏晋风度中十分重要的一个举动就是:清谈。

卫玠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卫曰:“形神所不接而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虀啖铁杵,皆无想无因故也。” 卫思因,经日不得,遂成病。乐闻,故命驾为剖析之。卫既小差,乐叹曰:“此儿胸中当必无膏盲之疾!”——《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这可以是卫玠最初清谈天赋的斩露之时。魏晋尚老庄,崇玄理,士人爱不切实际却深含哲学意味的清谈。卫玠对抽象的哲学问题如痴如醉,以致相思成疾。从此处卫玠和乐广对梦的讨论辩诘中便能看出卫玠幼年时期便体现出思考问题的深度以及对不懈不齐的求知精神,对清谈的热爱和天赋也逐渐显露。只是,乐广在赞叹“此儿胸中当必无膏盲之疾!”时,是赞美他执着深刻的思考,心中的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我想他也同时忽略了一点——这恰恰造成了他敏感沉郁,耽思于内的个性,而也是造成他最后结局的原因之一。

《世说新语》中这样说卫玠富有名誉的清谈:

王平子迈世有俊才,少所推服。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

刘孝标注引《卫玠别传》曰:“玠少有名理,善通庄、老。琅邪王平子高气不群,迈世独傲,每闻玠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坐。前后三闻,为之三倒。时人遂曰:‘卫君谈道,平子三倒。’”

后以“三倒”形容发论一再令人倾服。

王澄,字平子,也是同时代负有盛名的清谈名士,虽然性格迈世独傲,但一闻卫玠妙言,便为之倾倒,足见卫玠口才出众,名理善辩。加上他的盛名风度,颇有饱学之士的儒雅俊秀之气。

但是,卫玠的清谈寻常是不苟言语,精辟入微的,而来源于他自幼多病羸弱的体质。

“及长,好言玄理。其后多病体羸,母恒禁其语。遇有胜日,亲友时请一言,无不咨嗟,以为入微。”——《晋书》

在《玠别传》也说:“玠少有名理,善易、老,自抱羸疾,初不于外擅相酬对。时友叹曰:‘卫君不言,言必入真。’”虽然他不善酬对,言辞甚少,但他依靠着高超的口才和博学足以在清谈界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遂进豫章,是时大将军王敦镇豫章,长史谢鲲先雅重玠,相见欣然,言论弥日。敦谓鲲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晋书》

 

何晏,字平叔,开魏晋玄学之先河,清谈之祖。服下五石散,广袖长风飘飘入怀,清隽超逸的魏晋风骨便从清谈的口中缓缓溢来。正始时期(240年—249年四月)的清谈名士,是魏末一振新生之风的原始之声,是词旨渊永,寄意遥深的泠泠之音。

他们是魏晋时期不可抹去的文学、玄思之高峰,与此同时,建安文学从慷慨悲凉过渡到一唱三叹的忧生之嗟,而以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玄风清浚之气正从竹林间鹤唳长啸中迎面拂来。

但此后西晋政治坏境黑暗腐败,司马氏轮番争权造成八王之乱,好不容易重新凝合的华夏大地再次被摔得七零八碎。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国破山河在。个体的命运在家国倾覆之下往往只如草芥飞蓬。正是如此,王敦才会惊异地感叹——“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此时他口中的“正始之音”,是在烽火中覆灭的清玄之声对已逝嵇阮高风的感念悲怀,是颠沛流离中对往昔暂且平和的幻想希冀,更是在纷争大时代之下个人随之流寓飘零,生命轻贱的无可奈何。

仅此一句,便盛满了如此难以言表的满心凄哀。

这同时也能看出,卫玠在当世人心中,足以与何晏王弼匹及,遥承将逝的正始之风。“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我想在天地倾覆的苦难中,片刻人事相聚时,王敦所闻的泠泠之声正有如此。

卫玠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玠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体素赢,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世说新语·文学第四》


至此也诞生了卫玠死因的一个说法——“谈杀”。

前文也说过,卫玠多病,身体羸弱,常被母亲禁言。而清谈恰恰是一个需要高度思维集中极大需要脑力体力的谈辩,甚至有人认为,清谈有如围棋,虽然表面看起来清雅,但实际充满了对弈的激烈紧张。而卫玠明知自己身体可能承受不住一宿的谈辩,但此时却“达旦微言”以致东道主王敦竟然插不上话。

我认为这里并非其他,正能体现出卫玠身为性情中人的一面——对清谈、真理超越身体性命的热爱和追寻,与同为清谈名士,豁达高明的谢鲲一见如故的知交之喜。

而这个“谈杀卫玠”的故事,同样以极端、浪漫的方式展露出魏晋风骨中放达混脱的高风雅骨,它将魏晋名士的真性情,风流之举一展无遗。相比“看杀卫玠”这个故事来说,它更加荡气回肠,令人感佩。

 

【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八王之乱后,西晋政权衰弱,社会形势混乱纷争,南下蛮族趁机起兵反晋。310年,洛阳陷入战乱,北方士族为躲避战乱,纷纷渡江南下。而影响规模之大,历史上这一时期北方汉人大量南渡的历史现象称为“永嘉南渡”。

《晋书·王导传》曰:“洛阳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晋书·地理志下》:“自中原乱离,遗黎南渡,并侨置牧司,在广陵丹徒南城,非旧土也。”

卫玠也在其中,在历史纷争的洪流中随波沉浮,举家南迁。

《太平御览》四百八十九引《晋中兴书》曰:“卫玠兄璪,时为散骑侍郎,内侍怀帝。玠以天下将乱,移家南行,母曰:‘我不能舍仲宝而去也。’玠启喻深至,为门户大计,母涕泣从之。临别,玠谓璪曰:‘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可谓致身授命之日,兄其勉之!’乃扶将老母,转至豫章。而洛城失守,璪没焉。”

这里卫玠所言的三之义,指的是礼敬君、父、师之义。卫璪此时为散骑侍郎,内侍怀帝。在大乱之际,卫玠首先明晰他作为士人的身份责任,他激励兄长,并早已做好了分工。一者尽忠家国,一者尽孝母亲。其中流露着儒家思想中齐家治国的情怀,这段话显得犹为感人,临别的话语像是对兄长的警醒同时对自己的勉励。

嘉锡案:今《晋书》玠传略同。然则叔宝南行,纯出于不得已。明知此后转徙流亡,未必有生还之日。观其与兄临诀之语,无异生人作死别矣。当将欲渡江之时,以北人初履南土,家国之忧,身世之感,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故曰不觉百端交集,非复寻常逝水之叹而已。

这其中更像是百端交集,同时颇有些“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壮心决绝。余嘉锡先生认为,他明知自己此后南下流离,与兄临别便已是诀别,故作慷慨悲语。身世之悲,家国情怀,不安迷惘,皆在其中了。

《世说新语·言语》中一段话能很好的说明卫玠此时的心境——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见此芒芒”。当年卫玠渡江所见,究竟为何?我想这不难想象。同是战乱流亡,曹孟德在《蒿里行》中写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念之断人肠。”枭雄曹孟德在目睹流民战祸的痛景惨状时,也不免发出如此天地悲号。又让我思及屈子向南的《涉江》;王粲登楼;“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庾信,南望断肠,泣哀江南;陆机临终前“华亭鹤唳”的悲叹;子美笔下“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的潜悲苦辛。

每一个士人在被放逐,被流亡,沉浮在沧海横流的时代中游时,都怀着同样身为时代中个体生命的孤苦,对家国社稷的寄怀,无法泯去的故土之思,更有着在茫茫沧溟中不由己的哀叹。


而卫玠的兄长在与他辞别后,不多时,便覆泯于洛京的烽火烟尘中了。加上之前的丧妻之恸,个体生命在乱世洪流面前的渺小无助愈发清晰刺痛。他后来到豫章投奔于王敦,不久却又动身赴下都。而这个举动是令人深思的。

王敦此人虽表面豪爽,但内心刚愎不仁,好居物上,“恐非国之忠臣”。以致卫玠不惜拖着病体,再从豫章流徙到下都(建邺,今南京)。有学者认为,卫玠从“相见欣然”到看穿王敦的真实面目的很可能由于一件事,那就是王敦杀害自己从弟王澄。这个王澄,便是在上文提到“卫君谈道,平子三倒”的王平子。

黑暗扭曲的政治斗争,烽烟战祸,流亡迁徙,亲人生离。如此接踵而来的灾祸已经足以令人窒息,却在多舛的命运中更添上一层挚友被残杀的阴霾,何况还是手足相残。

实在让人心惊胆寒。


在卫玠仅仅27年的生命中,却经历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永嘉南渡一系列乱世动荡。 291年,卫玠五岁,正值八王之乱。祖父卫瓘因正直磊落,直言进谏,惹怒贾后,满门遇害。彼时卫玠和卫瓘在医者处治病,才幸运逃过一劫。

“玠尝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故终身不见喜愠之容。”——《晋书》

从《晋书》的记载上看,卫玠为人宽厚大度,能以情恕人,以理排解心中苦闷。但“终身不见喜愠之容”读来却让人心慑。从他幼时起,便目睹了无数骇人的阴谋杀戮。又有谁清楚,他“终身不见喜愠之容”是否和避开时务的清谈一样,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与这黑暗病态的时代做出最大限度却又无可奈何的反抗和趋避。

从豫章至下都,造成卫玠之死的原因是多样的。多病羸弱的身体,南渡流亡的艰辛,不顾身体的清谈,战乱流寓期间心理的巨大伤痛,动荡黑暗,扭曲病态的时代。但这其中,最根本的应该是最后一个——时代重压之下流亡士人对黑暗的无所回避。

也有学者认为,“看杀卫玠”这一故事并非实事,而是杜撰。但现在看来,这一故事真实与否兴许已然并非如此重要了。无论真假,我们都能从这一极端化的,无比浪漫的故事中窥见在那个时代下生命的轻贱易折,魏晋人对生命的尊重同时对死亡的无可奈何,以及对生命的终结方式充满浪漫美好的想象。

他们深知生命的短暂,鲜活生命的美好,进而要更加不遗余力地在忽而远逝的命途中恣意行乐。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他们还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在卫玠如昙花般过分短暂的生命中,远行让他真正渡完了一生。从洛阳到建邺,南渡士子的沉重、飘零的心态完完整整地显露了出来。

谢安在建邺用洛下口音吟咏嵇康的“浩浩洪流”,用洛阳的乡音挽回曾经记忆中的京华风采,到后来,又有了南北之间剪不断的牵愁羁绊,晋明帝“举目见日,不见长安”。这是中华民族人口和文化的南渡,是无数羁旅墨客,流寓士人摧心断肠的时代之泣。

 

参考文献:刘强《流寓与死亡—卫玠之死的三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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