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君

假日月以文章,浣清流而成赋,酌星汉以酿诗。——此是我为文之道。愿与同道把酒论诗,流觞抒怀。

春山雪

    嗑荆高好久了!终于有契机写啦!

 是我流荆高!

 有点长请耐心看下去噢~   

【一】


燕地的冬天格外漫长,今年的冬天更是凄熬。北风越发凄紧,酒旗飞卷,雪拍栏杆。

  

高渐离在窗边又温了一壶酒,迟迟不见饮,只是把筑放在桌上,倚窗抚弦不语。


日色昏沉,明明午后不久,却似沉沉欲睡般暗淡。春天也似沉眠般,不见音讯。


窗口呼呼作响,飞雪粘湿木桌,又被风吹干。不多时,窗边的人却一笑,秋水般闪跃,眼睛里照着雪白的光亮。


但见雪地里一个身影,孤雁似的,从远处曳一行长长的足迹。


楼下瓦碎盆翻。突然一阵粗杂的吆喝不合时宜地吵起来。这种天气,不是役人,便是歹人。


个个粗壮的大汉山似的围着大堂,嘴里掀天叫嚷。黑黢黢的阴影里一排白森森的刀。几人不由分说便乱砍,为首那人腰上肥肉嵌进裤带里,肉上油渍渍的光。坨子似的拳头砸向柴板的躯体,抡出血肉,店小二躲闪不及,歪在地上,抱膝痛号。


路旁穿过雪地、从石缝中钻出的蚁虫,被千斤车轮碾碎,一丝哀声都无。


那人收拳,从背后逼出长刀,架着浑身战栗的店家,刀口直往苍白的脖颈上舔。


“咚——”只见刀口一歪,重重捅进土墙里。


那人撒开手撸起袖子,龇牙爆须,“哪里来的狗娘养的没长眼睛的东西!”


高渐离沉脸站在楼梯口,垂下的匕首上流出一道光。


粗話鄙词顿时呼将上来。虽说高渐离身手矫健,游龙般斡旋,借力卸了几个大汉手臂肩骨,只身也难敌众人乱刀围砍。一阵紧张的缠斗下来,汗湿前襟,头发凌乱,鬓角黏在前额,却不见丝毫慌张神色。


反而脚下更加敏捷,隐隐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


直到酒馆大门被人卷着风雪踢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似箭般穿来,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渐离——!”


话音未落,飞剑而来。


高渐离背身接剑,顺着剑势避开迎面重击,侧腕格开那长刀,顷时兵刃相交,光影缭乱,刀锋磨出刺耳的嗡鸣,眨眼间对方的刀插在木柱上,是已飞出数米远。


荆轲正与门口数人激战,刀斧剑戟鏦铮然剧烈碰撞,火星四溅,分不清人影刀光。


高渐离没忍住,“荆卿!”


回头见他被纠缠在几人中,背后悬着白森森的刀刃,旋即将手中匕首飞去——荆轲趁此脱身而出,拾起匕首,站在高渐离的背后。


转眼二人武器互换,背对背而战。


高渐离笑道,“有些日子没有一同作战了,不会生疏吧?”


荆轲手上的匕首飞快,还旋了个剑花。“哪里的话”,侧首笑道,“畅快还来不及呢!”


黄云漠漠,大雪覆盖了荒原上所有的生息,纷纷从四面的破窗和大门里无止境地灌进来,尖刀般刺在每个人脸上。


数十回合之后,荆高二人不免有些疲累,山似的人墙虎狼般窥视着二人,正等二人露出破绽。


为首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后,阴恻恻地笑,一拳砸下,一阵乱肉赘颤,木板爆裂,半个柜台轰然而倒。


“都不许动!”


只见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店家枯瘦的脖梗,缓缓提起,手中的人面色紫红,枯草般扑腾乱挣。


那人盯着荆轲和高渐离,咬牙切齿:“你们不是大侠吗?不是最爱多管闲事吗?”粗着脖子大吼,“这种垃圾你们也要救吗?”


“反正这种垃圾迟早也会死,”脖颈上的大手青筋突起,只见扑腾的人动作渐渐慢了。


“他死了对你们也没有坏处,你们还不用付钱。”


高渐离听着那人恬不知耻的笑声,怒极。“无耻小人!”破口怒骂。立剑直欲杀将过去。


“去吧,我掩护你。”他听见背后传来荆轲低沉的声音。


两人相交一个眼神,高渐离便如箭离弦,加之荆轲在旁掩护,他很快便杀出重围,与那歹人交战起来。店家被扔在一旁,发出微弱的呻吟,捂着脖子痛苦地抽搐。


那人全靠蛮力,一一被高渐离借力化开,高渐离手上的剑飞快,偏偏钻他动作的空隙,招招直逼他的面门。那人原来是个空有气势的花架子,几番下毫无招架之力。


高渐离愤怒之下一剑剜了那人的臂肉,飞起一脚重重踢在他的心口。


“在屠刀下,人命有何贵贱分别?为何今日死于刀下的偏偏是他而不是你?”


“百年之后,何人不死?”高渐离揪着他的领子,束起袖子抡起一拳砸在一摊肉上,那人脸上的横肉乱滚,五官乱飞,霎时血液和唾液四溅。


高渐离提起他的下巴,怒而面啐之,“呸!”


长剑抵在那人的脖子上,在风中嗡鸣,锋刃闪着雪白凌厉的光。那人色变惊恐,疯狂战栗起来。“你也不用枉等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就能了结你的性命!”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之前的气焰全无半点踪影,那人嘴上凄厉地哀嚎,趁高渐离剑下犹豫之际,狼狈地缩在墙边,挤成一团肉柱,匍匐在地上,不断磕头,飞快地蠕动。


“先前是我愚钝蠢笨眼拙不识大人,该死、该死!”宽大的额头上迸出大块鲜血,“小人错了、小人错了!求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这该死的小人。求求大人...”


“我说不算,你且问问差点被你勒死的人!”


那人便爬到店主面前,不断磕头,石板咚咚直响。


店小二扶起这个衰弱的老人,他却缓缓摆动瘦弱的手臂,“好汉啊,暂且放过他们吧......”疲惫的眼睛里闪着干涩的光。


高渐离见状,只好长叹一声。剑尖抵在那人的鼻尖,“别让我再看到你!”


长剑刚一抽走,那人便脚底抹油,飞速逃走了。


【二】


这番浩劫过后,酒楼已是满地狼籍。二人将店主和伙计安顿好之后终于上楼,窗边的酒早就凉了。窗户大剌剌敞着,朔风卷雪直往里灌。


高渐离身上的汗还没干,湿答答的前襟贴着胸口,甫一上楼便被寒风贯了个透彻,打了个喷嚏。直至把窗户关上,房间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外头天色已经全然黑了。


两人决定在此暂住一晚。烛火缓缓摇曳,微微跳动,照着这对故人的脸庞,耳畔还能听到窗外的呼呼风声。


借着烛光,高渐离仔仔细细打量面前的人,许久不见,竟是觉得身形更加瘦削劲拔,皮肤也黑了些。


他把烛台移近些,暖暖的光打在脸上。“这身行头怎么还是临走时的那身?也没多添置些?”


“当时走的匆忙,怕误了日子,拜别了田光先生便径直回燕国。”荆轲顿了顿,笑道“风雪虽大,但还好今天赶上了。”他摸着怀中那把匕首,沿着繁复的雕花纹路轻轻摩挲。


又看见桌上的酒,“明明上次说好了我做东,怎么不待我一起?”


“荆卿不到,我怎敢先饮?”高渐离又重新温起酒,唇角却不自觉勾起,调笑道:“可让人好等。”


时隔一年,两人重聚在严冬时节的小阁楼上。


粗陶酒碗碰在一起,铿然有声。满天风雪中有人慨歌弹铗,长啸击筑,举杯痛饮。冻云黯淡,灯深酒浊,豪胆壮士心。


饮至兴处,荆轲摔碗拔剑而起,高渐离和而引歌击筑,弦上金石铮鸣,长剑如洗,照着雪白的光。


隐隐悲声拍酒碗,荆轲感而长叹。“有志何曾见?昔谒卫元君不用,便从田光先生漫游行侠。”


筑声已停。“当问昭王今何在!”再吞一碗酒,高渐离望向窗外,“黄金台早已生苍苔。”


二人不禁追思燕昭,先辈口中的图景,早已渺隔山河,那更像是有日东升之下的燕国,清明、蓬勃而豪迈开阔。


已经入夜了。


酹酒作祭,长歌数遍,曲声顿挫,久久低昂。荆轲转念想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捧给高渐离,他双手接过来,还能摸到厚布包裹着的温热体温。


打开一看,各色物品琳琅满目。“这是赵地的乌木,据说有辟邪之用。”荆轲兴致勃勃地开始介绍,“这是齐地的朱砾,颜色实在奇特,便带来了……”


他细数着一件件物品,频频交盏,那一桩桩旅途中的事,纷纷涌上来,事无巨细地一一说给眼前人。酒中酣快,少年心眼,潮水般悄悄吐息着别离后的情愫,却又沉默的、静秘于胸,似宁谧的冰面下泉流暗动,细不可闻的春声萌于寒冬。


最后放在高渐离手心里的是一个流彩熠熠的麟片,在光下闪烁着晶莹迷离的颜色,让人移不开眼睛。“据说这是凤麟。”


荆轲启唇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半晌,将怀中的匕首拿出,还给高渐离,“这匕首,你还留着?”


“是啊。”一直随身带着。他在心中悄悄说。那匕首的铜迹有些斑驳了,雕花纹路仍然栩栩如生,锋刃透亮。回想起来,那是第一次见面时,相谈甚欢,彻夜促膝长谈之后荆轲送给他的。期间不断打磨,刀刃如今犹新。


夜渐深了,但两人却无困意。荆轲转过身去时,高渐离才发现他背后深色的痕迹,连忙按住他:“你受伤了?”应是掩护我的那个时候,与众人交战……


荆轲不以为然:“小伤而已。”


高渐离:……


在高渐离的执意下,荆轲只好脱下黑色外衣,缓缓解开里衣,露出灯下铜色的皮肤。


烛光昏黄,照在坚实宽厚的肩膀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能感受到皮肉之下劲骨的生命,缓缓地一张一息,像微微绷紧的弓弦,又像疮痍的土地。脊背上深深浅浅的疤已经干涸。一片撕裂后的陈迹,不动声色却似有千言万语。


后腰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已经绽开,血浸开又渗入旁边还未愈合的伤口里,新伤又盖在旧伤上。浅铜色的皮肤微微颤动,血口裂出枯红的肉,苍拙的躯骨如松竹般,沉默地吐息。


高渐离晃神,手指蘸药,轻轻地触向伤口边缘。


“嘶——”背上的肌肉突然绷紧,隐隐勒出遒劲的骨。


高渐离呼吸一窒,缓缓道,“疼吗?”


“无碍。”那声音有点沙哑。


高渐离竟下自局促起来,手也有点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药涂在伤口上。


“哔剥。”火焰闪烁,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烛芯颤动,屋子渐渐沉入温热而微妙的寂静里。


总算上完了药,高渐离的额头上已出了一层薄汗。他越发觉得不自在,心尖直跳,脸上泛红,快速把伤口用绷带缠好,背过身去。


想起荆轲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又心疼,怒道:“你旧伤都还没好,还喝酒!”说罢,发觉明明是自己跟他一起喝。更窘迫了,抢过桌上的酒坛,仰头不由分说开始灌。


因为喝得太快,酒沿着脖子往下流,喉结咽动,流到烛光下脖颈滚动凹陷的阴影处,再顺着肌肤一直流到领口深处。


荆轲愣了一下。从高渐离的手中拿回酒坛,却发现虽喝过酒但他的手却出奇地凉。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问罢,他便想起在雪地里隔着老远就看到阁楼上的那个身影。


为了等我,不知在窗边守了多久。


他见高渐离伸手来拿酒坛,一把拦住:“别喝了,你已经受寒了!”


高渐离听罢,更恼火了,忿忿道:“你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还能喝?”


“我那是已经习惯了…”


“那我还习惯了呢!”


二人僵持着,互不相让。目光如炬,像要把对方烧穿了。


黑夜如漆,雪拍在窗上。


就在这僵持间,忽然,不知是谁先打破了。两人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圆目吹须的滑稽样子,相对拊掌而笑。


折腾了许久,两人终于准备就寝。


烛灭了,不远处的火炉缓缓燃烧着,时不时地发出“哔咔”响声。


两人在榻上靠得很近,甚至呼吸相闻。

清浅的声息萦绕在耳畔,高渐离忽然回想起上药时的情景,不觉酒气蒸然上涌,不自在地想背过身去,翻动间脚碰到了身边人的腿,温热的触感使他一激灵,面靠着墙壁,半个身子露出衾被。


“别动。”荆轲把被子重新盖好,“本来都受寒了,别再踢被子。”


刚刚那触感太冰冷,他轻轻靠近,“你的脚好冷。”高渐离没想到,他一只脚靠过来,覆在他的脚上。


他想把高渐离的双脚捂热,侧身将另一只脚也搭过来。


只是温热的身体靠得太近,原本冰凉的足底贴上炽热的脚,荆轲的腿搭在外侧,两条腿却似若有若无地交缠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肌肤之间丝滑细腻的触感。火热的温度一下子蔓延开来。身后的呼吸直扑在耳畔,仿佛能感受到坚实的臂膀在背后的温度。高渐离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挣扎起来,被子滑出一大截。


“别乱动!”荆轲半起身,越过他的肩膀把被子重新压在他面前。


他一下子被背后人的气息围绕,像是被堪堪抱住,被一片温暖环抱。


荆轲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脖颈,闻到那人领口的酒气混杂着体香,像山顶上欲融的春雪,在心尖一点点柔软地化开。


他的动作缓缓顿住,看见身下人已呆呆地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没有声息,一动不动。


他微微讪然地躺回去,动作牵扯下,腿微动,交叠的两条腿在衾被下轻轻摩挲,体温交触。


风漏过窗隙吹入,火炉的火焰骤然摆动,燎起炽热飞腾的火苗。火光扑朔,怦然而动。


中夜一片沉寂。一阵风好似搅乱了二人的呼吸。


荆轲顿了顿,稍稍向后移开了。


听那声音低低地传来:“我、要不我还是再铺一榻…”


“不用!”不等说完,荆轲先抓住他起身想要逃走的手臂,一下子反应过来,窘迫之下开口道:“这、这么冷、得了寒症怎么办。”又连忙:“你手也还是冷的,得捂捂!”想了想,再添上:“再说,白天打斗后,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恐怕也没有多的被褥。”


荆轲也坐起身,低头垂眸,拉住他的手。火光摇曳,棱角分明的面庞笼上一层暖黄色的光,两只手张开围握起来,将他双手裹在一起,轻轻贴紧,按在热乎的被窝里。


冰冷的感觉慢慢地被手心炽热的体温驱除,再寒冷的冰也要融化在这火热赤忱中了。


更何况他并非寒冰,应似那江河流水,在残冬时节缓缓流淌,载着飘零的梅花,乘着溶溶夜月,流向巍峨的高山。听东风解冻,沉醉般与峰峦一同悸动,等一场春雨的交融,泠泠相和,浩浩洋洋。


两个人一起躺回被窝里,侧身相对而卧。那指节处粗糙的剑茧轻轻抚着微凉的手背,两人都能紧紧感受到彼此的掌节、手心,磨砺的粗糙和温和的柔软。


荆轲把两双手牵到胸口处,两颗心开始小心翼翼地缩近距离,在姑且从容的表面下偷偷相亲。


高渐离能感受到他温热肌体下一呼一吸的澎湃,静静感受着对方胸膛最有力稳定的博动,却不知自己心跳似拨鼓般擂得飞快。对方的脸很近,温暖的模样就在眼前。睫毛不停扑闪,高渐离垂下眼睑,错开视线。


一阵恍惚间,他听到对方唤自己的名字。“渐离。”


他微微睁大眼睛,抬眸注视着眼前的人,等待他说话。


“今日白天,”他看见荆轲笑了起来,“很帅。”


荆轲不常笑,但是笑的时候高渐离都能看到。


高渐离的心跳和呼吸被一句话彻底搅乱了。


温热的掌心已经渗出汗来,他觉得自己被一股炽热的风笼罩,已经无暇再去追回东跑西跳的脉搏,只能被心中萌发的情愫牵着向前走。


他想起曾经在燕市的冬日酒垆,他们拥雪煮酒,雪地里舞剑,烈风中击筑。再以慨歌下酒,豪兴乘醉,浩歌一曲酒千钟。


他弹过千百首曲子,对山峦弹过,对江河奏过,在市井中鼓琴,在田野里引弦。给孤云和飞鸟听过,为无数个游魂和墓草哭过。却只有初见于酒垆中的那位黑衣剑士知他曲中之意。


人言芸芸,都不及知音的一个眼神。


他觉得,好像哪怕自己的一抹目光、一声心跳、一个细微小动作,总能毫无芥蒂地潜到对方心底。


他的心脏渐渐快速、愈发激烈地鼓动,仿佛在为他自己呐喊助威。冰面下淙淙欲流的春水、冻土里悠悠待萌的新绿,那些按捺良久,难言于口的感情,想趁着东风悄悄跃动,像往常那样,只是秘而不宣地潜入对方的内心。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流水般淌出来,缓慢却坚定,“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他再次凝望着眼前人,交握的手心沾着汗,微微颤抖。无论何处,无论多久,我都愿与你并肩。


“哔咔。”火炉炸出零星的火点,仿佛春芽破冰,澈然萌动。


荆轲朗然,微微前倾,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捏了捏他颤抖的手心。


“好。”


荆轲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心,伸出另一只手臂,越过他的肩膀,搂住眼前人。


他们脸就快贴在一起,滚烫的呼吸交缠,彼此笼罩着对方的体香和气息。宽大的手掌张开来,沿着掌纹,顺着手指抚弄,浅浅摩挲着那指尖的琴茧。那指尖颤动地更厉害了,他稍稍错开,游鱼般伸进指缝,两只手绵密地交缠,十指相扣。


高渐离神思飘渺,仿佛置身于一地云蒸霞蔚。梦幻般的感受,却又如此滚烫清晰。他缓缓闭上眼睛,犹如沉醉地陷入一片温暖的宁静。


他把脸埋进对方的颈窝里,枕着微微起伏的脉动和绵长的呼吸。困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和春雪一起融化在暖洋洋的大地里。在睡着前听到一个浅浅的声音,“快睡吧。”


【三】


高渐离好像做了一场梦,梦到冰雪消融,春日的旷野上,无垠的阳光流溢出琉璃般的色彩。


“渐离,快醒醒!”


他醒来时,屋中一片刺鼻的滚滚浓烟。木头爆裂燃烧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起火了!


火势是从楼下蔓延上来的,二人刚要冲下楼去,却发现楼梯的柱子已经被烧断了,房梁烧断了砸下来横在楼梯上,燃着烈火。


看样子下楼的道路都被堵死了。


荆轲把窗户打开,风雪骤然滚进来。二人相交一个眼神,利落地踩上窗沿,漆黑的雪地被火光照得通亮,身后窜起高涨的火舌舔着狂舞的飞雪,熊熊蔓延。


“扑通!”两人从楼上跳下,摔在厚厚的雪地里,剧烈的心跳紧紧相拥,滚出数米远。


一阵狂风骤起,酒楼在火焰中发出痛苦的“吱吖”声,摇摇欲坠。


举目四望,都不见店主和伙计的身影。

两人俱是心中一紧。即刻顶着烈焰冲进大厅,在柜台不远处的地上发现那两个人,抱起两个已经无意识的身体便朝外奔。在坍塌的柜台边,荆轲的衣袖、裤子惧被火星渐燃。眼看头顶的横木爆出火焰便要砸下,“荆卿!快!”


话音刚落,在爆裂的燃烧中,酒楼轰然倒塌。


二人方踏出酒楼。


千钧一发。


两人扑倒在雪地里,把身上的火星扑灭。


“老人家,老人家!”高渐离伏在无声的老人身旁,急切呼唤。


他把老人脸上的枯发拨开,火光照着一张枯诡凄惨的脸。


没有声音了。


眼珠凸爆、脸色青紫,青筋和血丝从枯肉的裂痕里炸出,脖颈上沟壑似的黑色掌印。分明是被活活掐死的。


他不住地震颤起来。抬起头向不远处雪地里的另一个身体寻望去。荆轲望向他,摇了摇头。


巨焰还在疯狂燃烧,四面八方贯来的暴风有似尖锐的呜咽哭嚎。


他仰起头,牙齿将要龇裂。闭上双眼。伸手,将那双无尽悲苦的眼睛缓缓盖住。


几个时辰前鲜活的生命,现在全然是一具碎裂的骨肉。


昨日高堂寝,今朝枯骨乡。


仿佛有剧烈的力量在拼命撕裂他的心脏。他一瞬间被无尽的痛苦往下坠扯,溺入黑洞洞的深渊。他呼吸不上来,挣扎般地想——要是当时杀掉那个人……


“渐离。”荆轲在他的身旁。


风雪漫天,冰冷的雪盖在他的脸庞上。


“我相信你。”


风雪声、呜鸣声、悲戚的哭嚎声,无比嘈杂地充斥着他。但是那个声音永远依旧响亮清晰。


他看见那双眼睛盛着温暖的火光,捧起他的脸,把脸庞上的雪一一拂去,伸出手臂环抱着他。


他身处温暖中心,环抱着炽热蓬勃的生命力量。有如晓日的晨辉,将黑暗一点点融化。


他仿佛听到冰河解冻的“叮咚”声响。他循着春声,走回来了。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微风和煦的春日。“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选择,选择并没有对错之别。”他面对着浩淼静谧的湖川,看着师傅缓缓抚琴。


“渐离,追寻你内心的声音。”师傅的声音和着泠泠流水,随着琴声飘扬在湖水烟波上。“循着声音往前走,勇敢地面对所有的结果。”


他把筑横在膝上,抚摸着琴弦在风中的回响。他听到了琴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和琴一起,放声高唱着天地间的悲歌。长歌当哭,击碎那沉沉的黑夜,昼夜不停的风雪。


游离在天地的魂魄,不必再悲怆恸哭,不必徘徊于黑夜,不必惴惴不安、孤寂彷徨。请循着这杯酒,走到风雪的尽头,走到残冬的消融,走到扶桑树下,走到朝霞里。


良久,高渐离站起身,“人终有一死。或在若干年后,抑或便在明日,也许更在今朝。”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昏昏噩噩、不明不白地死。”


风雪中的旷野,一片沉遁寂寥。两个身影伫立在无垠的荒原上。


他知道,荆轲与他站在一起。身旁那声音传来——


“可恨的是奴颜婢膝、吮痈舔痔地死。”


荆轲侧首,看见他释怀地笑,听见他的声音清澈而坚定。


“人道,生如羁旅,一抔黄土,魂魄同归,岂辨贤愚?”


“你看,天下之大。”纵目望去,“风雪千山,天海岩涯,生途坎坷,泉路幽冥。

无论何时何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身旁的人,仿佛无尽的诉说。他们深深地相凝视。


“何妨携手同归去?”


一丝丝微光从东边亮起,仿佛勾勒出远山明灭的痕迹。


“人固有一死。有人为财而死,为利而死,为名而死。有人为君而死,为知己而死,为道义而死。”


“我早已有我自己的选择。”


茫茫雪原,朦胧微光中,两个灵魂并肩向前走去。


“走吧。”



-正文完-



终于写完了,作者的采访环节——

  

能问个问题吗,明明是荆轲的剑为什么渐离用得这么顺。

荆轲:……(投来一个“这问的什么”的眼神)

高渐离:呵呵地笑起来


我看到荆轲给了渐离一个包袱里面都是旅途中带给他的东西,当时你好像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呢?

荆轲:…这、之后自然会说的。

高渐离:略微沉思……(隐约猜到)偷笑。


……靠我头上好亮。赶快下一个话题。

当时酒楼里晚上气氛这么好,不做点什么吗?

荆轲:…要睡觉,渐离太困了。

高渐离:……

居然没有否定!这么说是有过想法的吗?

荆轲:……

高渐离:……

(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脸)

空气一瞬间微妙。


作者见状顶锅盖逃—— 


(可能会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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